跨门穿过三扇座屏,云不趣端坐在方腿圆棱玫瑰椅上,双手自然搭着扶手,阖目垂头沉沉睡着。初春清寒,他穿着极为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在外搭多了一件黑色翻领复古短袖衬衣,灰色系工装裤,唯一露出就是肌肉紧实的小手臂,腕间系着一条金刚结编黑色手绳。
往右,香几上摆着一樽错金铜博山炉,炉盘和炉盖铸着起伏连绵、挺拔峻峭的山峦,香烟从山势镂孔处袅袅而出,缭绕其间,带着昏黄的天光,笼罩在云不趣冷冽挺峭的眉骨上。
像是一幅画。
“我一出来,就看见云三爷闭眼睡着,”金三明用手指了指那尊错金铜博山炉,事无巨细地说着,“然后这个香炉就摆在这个案台上,一直冒烟。这个香炉是从本里带出来的,不过云三爷已经事先封存好了。”
虽然封存的手法有一点点粗糙。
“而且一直是我在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先我一步跑到桌子上。”金三明忐忑地看了几眼清冷僧人,又道,“我叫了云三爷好几次,但是云三爷都没醒。后面我想开炉盖灭烟,也开不成。想把它移走,又移不动。我就、我就电话找应叔您了。”
僧人眉眼沉沉地注视着那一尊精致又诡异的香炉。
隔着缭绕的青白色烟雾,那一座座起伏的山峦里雕刻着无数张嘶叫的人脸。可再细看,又似乎只是山峦间丛生的杂草、躲藏的灵兽和掉落的花瓣果实。
“这是搜魂炉。”僧人双手合十,虎口串着乌黑色的佛珠,他念了一句佛号,再道,“有人对他用了请魂术。”
-
这里很冷。
往前是看不见尽头的路,大雪纷纷扬扬,灰蒙蒙的连成一片。
“别停。往前走……快往前走!”
苍老的声音在脑海里嗡嗡地响着,不一会儿,又有声音在脑海里既沉痛又快意地叫嚣道。
“叛族,诛一服。这是族规!”
“任谁也越过不过族规去!”
周围的声音越发嘈杂起来,有无数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着。
“你的父亲竟然敢杀司族夫人!诛一服已经是格外的开恩!”
“拖了这么久,审判现在才出结果已经太迟了,那老家伙早就把那小崽子送进万里道了!”
“万里道?天啊,竟然是送进万里道?”
谁在说话……吵死了……
“那老家伙是想救他还是想送他去死?万里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跟寒冰地狱有什么区别?死那还不如在这乖乖受刑,死得更痛快啊。”
“死不足惜。就怕别在万里道里磨砺成什么大祟来……”
“一个才十岁的小崽子,指望他成祟?拉倒吧,这有什么好怕的?”
吵死了。真的吵死了!
令人烦躁的声音密密麻麻地在脑海里交错着翻涌着,如洪流一般,最后交叠融汇成一句话,轰然冲刷——
“走!快走!往前走!找无上大司族!”
窝在雪堆里的云不趣豁然惊醒,从雪里抬头望去。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漫天的风雪,和一条笔直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狭窄雪路,路之外是灰蒙、是虚无,突显了这条路如此漫长而孤独。
这条路便是万里道。
云不趣直觉地想。
然后他看见“自己”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费劲地往雪堆里爬了出来。身上的棉服已经很破旧了,根本无法抵挡道上凛冽刺骨的寒风,他冻得手指头乌紫,脚下僵硬得如同灌了铅。可心底的声音一直在催促他往前走,于是云不趣看见“自己”迈开了瘦骨嶙峋的腿。
一脚,在积雪里只留了一个浅浅的坑。
没走几步,又向前坠去。冰雪悉悉索索地浸入棉服的缝隙,他冷得快要再次睡过去。
不能睡,睡了就很难再醒回来。他试图让“自己”清醒,这时候他就发现,他没有办法与“自己”对话。
……
不对。不对。
这不是“自己”。
此刻,他更像是一个寄宿在这具身体里、共享了视角感官的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再次从雪里爬起来,同样感受着身体的沉重与冰冷,艰难地拖着在雪里匍匐着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
鬼的哭号声一直延绵不绝,连着如刀如刃的风雪割裂着“自己”。疼痛好像麻木,感官也好像麻木,他像是一台没有知觉的机器,机械地重复着往前匍匐的动作。再往前数十米,好像就已经走了一天一夜。
身体的饥饿、寒冷与疲倦几乎要将他淹没,然后这时,他看见了几步之遥,一完热气腾腾的肉汤摆在了前面。食物的鲜香与热度,排山倒海般将“自己”蛊惑。他一下子像是充满了力气,飞快地往前爬了几步,在双手亟亟要捧起那碗肉汤时,他的动作猛然一顿。
云不趣暂时还没摸清这是什么情况,但大概能猜测得出与那樽香炉有关。再结合副本里“请魂术”的出现,云不趣推测自己也许是被困在了某一个魂魄的过往中。
虽然目前看来,这个“魂魄”非常像是他自己。
但决计不可能是他自己,他何曾徒行走过万里道?
于是云不趣在“自己”的身体里冷眼瞧着“自己”犯蠢。
所幸并没有蠢得无药可救,“自己”及时地停了下来,然后又缓慢地往后退着。退了几步,就有一堵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柔媚的嗓音在耳边娇娇地叫着:
“汤,很好喝的。”
“你不冷吗?”
“你肯定很冷吧?瞧瞧,都冻坏了。”
“喝一口热热身子吧,我不害你。”
“万里道已经很久没有活人进来了呢,我欢迎都还来不及……”
这女子话还未说完,就被一男声抢了去。
“我那里有烧着热炉和地龙的房子,还有柔软的床。”
“来吧。快来吧。进来就不冷了。”
“你还可以在里边舒服地睡上一觉。”
那男声在他眼前勾勒出一座温暖的房子,敞开着门在他面前咫尺的距离。
他的眼神原先疲惫到了极致,此刻却亮得惊人。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刃,狠狠地往身后女子的腹间捅去。
什么都没有,像是捅了一层空气。但是热汤和温暖的屋子都在那一刹那间化作了漫天的风雪席卷而去,此刻在他眼前只有拥拥挤挤、密密麻麻的残肢断臂,风雪如此冷冽,可这如战场一般的尸骸却依旧冒着烈焰,烧焦味和血腥味铺天盖地。
而在堆积成山的尸骸间,是无数鬼影憧憧,他们都注视着“自己”,发出尖锐而垂涎的凄厉笑声,混杂着悲怆的哭声,奔涌而来。
“人类……”
“……来了……一个……人类……”
“吃……”
“……是……吃的……”
鬼影重重叠叠,如压城的黑云,朝渺小单薄的他重锤落下。
在濒死那一瞬间,他忽地想起一段父亲提过的传说。
“传说,万里道的尽头,是无上大司族手中的昏黄摇灯,他伫立万万年,就是为了送走那里流连不走的归人。”
那么,死后的他,也能得见一眼大司族手里的摇灯吗?
“安静。”
冰天雪地里,有一温润如玉的声音轻声道。
“不要欺负客人。”
那数数万鬼影因这轻描淡写的一声,齐数静默在了半空中。
“哗——哗——”
像是风吹落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那尸山血海的古战场幻去,鬼影悉数散与天地,万物由此一静,只余风吹与雪落的声音。
云不趣感觉到“自己”恍惚抬眼看去。
红色的宽袍大袖,黑色坠铃铜伞,那人背对他站在前面,缓缓向前徐行。
“走吧。”那人在前边说,“我送你出去。”
……这人是谁?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看见那人手里,还提着一盏极为简单质朴的巡夜风灯,薄薄的白纸间透着一点昏黄的烛光。
他定定看了三秒,忽地拔腿追了上去。
那人走得不急不徐,一直未曾回头,像是毫不在意后边是否跟了一条小尾巴。可每当他摔跤,那人的步伐便会不经意间再慢一些,直到他再次顺利跟上来。
万里道那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万里道那么冷,冷得刺入骨缝。
可由那人带路,冷风与飞雪都好似在避让。
他走了整整两天的路,此次不过十几分钟便到了尽头——
一座黑色的宫殿,门匾上书“长明”。门庭空荡,肃穆之余,显得冷清至极,颇为破败。
那人脚步依旧没停,轻轻推了桐油木门,拾步而上,留了一句话:“侧门推出,是珑城。快回去罢。”
“咿呀——”
门关上了。
云不趣想借“自己”的眼睛看看这个传说中的“长明殿”,但无奈“自己”只顾着直愣愣地盯着合上的门看,看了片刻,便“咚”的一声,跪在了门前青石板上。
“世间人”干扰了明光殿前的清净,风雪兜头落了下来。
他就在雪地里俯身,恭恭敬敬,三跪九拜。
“云良叩求大司族,允我入殿!”
他沙哑地叫着,反反复复地朝殿门内喊。
“云良叩求大司族,允我入殿!”
“云良叩求大司族,允我入殿!”
“云良叩求大司族!”
“叩求大司族!”
整整叫了一百三十多遍,堪比上了发条的玩具,不知疲倦,执拗且固执,硬得像一拉不回头的牛。
他久跪长明殿前。那人心太软,一身红衣从古老巍峨的宫殿里再次徐行而出,撑着一把乌黑色的伞,臂间搭着一件素白外衫。见他便弯腰,拂去他肩上雪,给他披了一件衣裳。
落低一点伞沿,又将伞倾去。
“回罢。”那人说,“你难在此处安身立命。”
他蓦地抬眼。
云不趣对此人颇感兴趣,敛了敛懒散气儿,跟着“自己”抬眼。
再抬一点,再抬一点,他就可以看见此人的长相——
鼻尖间忽有梵香缭绕,耳边捻动佛珠如玉击之声。
云不趣豁然睁开了眼。
这里是与万里道严寒酷冷截然相反的温暖微热,眼前是简单的屋内陈设,正对着一张灰色条纹床铺。那床上正坐着一个人,脱下了白色的衬衫。
万万没料到。
比猝不及防还猝不及防。
比懵逼还要懵逼。
云不趣待在一具人偶躯体里,借人偶的眼睛看见一截劲瘦白皙的腰,线条流畅,腰窝的曲线弧度十分漂亮。
那人敏锐地察觉到了目光,偏过头冷静地朝“人偶”看了过来。
一张温润如玉、雅致俊秀的脸。
还有平直的锁骨,及胸膛的……
然后。
没有然后。
云不趣“掉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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