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叛变终结在庆元四年的最后一个月。


    即便是过了很久,京都的百姓们依旧忘不了镇北军冲入城门的那一夜。


    北风呼啸,男人身姿修长挺拔,怀抱着满身血污的女子,宛若孤刹遗世独立。


    他从风雪中逆行而来,步步沉重,无人敢扰。


    ……


    又是一年岁末,先前战时的萧索随着时间的流失逐渐冲淡,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恢复的民生百态。


    街头人潮熙攘,随着大人出来采买家当的儿童们在大街上来回嬉闹。


    先前被猛火油柜烧毁的悠茗坊又重新搭建了起来,说书人也再次支起了摊子,讲述着新一轮的传奇。


    “要说此番南平王叛变,攻势之猛可丝毫不输于当初匈奴压我朝边境,不过半月便北上攻下三城,那势头”


    “哎!李老头,你怎么老称赞叛军!莫不是什么敌方奸细吧!”


    此言一出,还在摇着折扇悠哉悠哉的李老头瞬间色变。


    “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什么奸细!这话能乱说吗!懂不懂什么叫欲扬先抑!”


    见他急得面红耳赤,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好了李老头别卖关子了!给你赏钱哈哈哈哈”方才打趣他的男子笑着从怀中摸出铜板扔上。


    李老头啪的一声收起折扇,仰起头冷哼继续:“饶是那叛军势头再足又如何?我们祁公爷率镇北军南下,立马便将他们堵在了宁郡!”


    “可那裴益川当真是阴险狠毒又卑鄙至极,将战场拉到城中百姓最为聚集之处,大肆使用猛火油柜,便是料准了镇北军不会伤及无辜,更是不会反抗!”


    “但我们祁公爷是何许人也?那可是自少年起便随父征战四方的大丰战神!怎会被这般低劣的伎俩难倒?不过辗转数月,后以几百轻骑兵绕后包抄,打破僵持许久的战局”


    说书人的齿舌天花乱坠,引得无数人大声叫好。


    “说起祁公爷,便不得不提起祁夫人,那时祁夫人即使身怀六甲亦首当其冲用自家的产业去救助军需,真可谓是夫唱妇随!”


    “这个我知道!哎,说起来,这悠茗坊不就是当初祁夫人遣人新修葺的?”


    “对对对,当时我家婆娘日日念叨着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亦是将家底掏了个底朝天,要一道送去运往前线呢!”


    “可我听说祁夫人在宫变那日动了胎气以至早产,好像已经……”


    “是了,我听旁人讲那晚公爷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从宫门一路走出,想必便是祁夫人吧。”


    “嘶……据说公爷当时的模样极其可怖,简直就像是从那…….”


    “呸呸呸,别瞎说,国公府可从未挂过白绫,若被国公府的人听见你们仔细些舌头!”


    ……


    那边的人群不过说了几句便识趣地缄默不言,而这些话落到另一边人的耳中便又是另一番心境。


    阿绫红着眼垂头跟在德元身后,终是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开口:“夫人不会真的再也醒不过来吧……”


    这话令强撑许久的文茵心中一凛,但她到底比阿绫大上几岁,很快便稳住了心神:“不会的,夫人自幼就身体好没生过什么大病,这一次一定也会……”


    边说着,文茵的眼眶也红了。


    当初太医说奚蕊身体的那丝毒素因生产时血脉涌动而游走通身,导致毒发。


    此毒无解,若夫人三日内能醒来便算是挺了过去,可如今已经过了十日夫人都没见有苏醒的迹象,虽说一息尚存,可……


    德元朝后睨了她们二人一眼,心中虽不好受,却还是出口宽慰:“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未到最后便不成定数。”


    ……


    国公府。


    拱门上还悬挂着去年的灯笼,簌簌白雪将红砖绿瓦遮盖了通便,满院萧索同外面的喜愉格格不入。


    府中仿佛又回到了长公主离世之后数十年里的凄凉,即便是梅花开了一片又一片,也依旧遮挡不住其中孤寂。


    宫中本是为了早产的小世子选派了许多乳母医师,奈何德元害怕惊扰公爷引他触景生情,便只留下了办事最得力的几个,其他种种事宜,皆还是由他们去外操办。


    德元和阿绫、文茵一道进了府,路过卧房之前他略微顿了脚步,终究还是没有往内走。


    自那日从宫中回来开始,公爷便将自己和夫人锁在房中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若小季大人在或许还能帮劝一二,奈何小季大人也受了重伤不得在南平城暂歇


    后来即便是太皇太后和娴贵妃冒着大雪前来也没能让公爷踏出半步。


    而此情此景,对德元来说可谓是十分熟悉。


    虎父无犬子,公爷继承了老公爷的骁勇善战,可为何……连这种事情都要如出一辙?


    再者,夫人那样好的人,怎么就……


    二十多年前,怀嘉长公主因难产离世,那时的老公爷抱着长公主的尸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若非太皇太后赶到以性命相逼,长公主殿下恐怕都无法入土为安。


    后来的老公爷更是疯了般夺过乳娘怀中还是世子的公爷,差点将他掐死于襁褓之中。


    思及此,德元后背发冷,即便是之前吩咐过很多次,依旧忍不住再多说一句:“记得别把小世子抱到公爷眼前。”


    那件事令所有人都心有余悸,以至于太皇太后亲自将公爷带入宫中抚育。


    虽然随着年岁渐长,老公爷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


    但如今的公爷可不一定还有理智。


    “是。”


    ……


    昏暗的室内只堪堪燃起一支火烛,缥缈的火光窜动在空气之中。


    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那是外面生气唯一的通入口。


    床榻边散乱摆布着拆开的一封封信件,是战时奚蕊写下的。


    那个时候她害怕惹他分心,便只是写下并未寄出。


    娟秀的小字在昏黄的光晕里映入祁朔眼底。


    这些字句里只是写着素常生活中最为琐碎的小事,可在这十天中,他却翻看了无数次。


    祁朔指尖抚摸过奚蕊苍白的脸颊,他看着她,又看向那些字迹。


    就好像是要从这些他不在的日夜中,寻到一丝她饱含生机的证明。


    「我怀孕了,三个月才发现,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一点也没有折腾我,知眠姐和太皇太后来府中简直让我受宠若惊,她们说你不在身边没有照应,便让我随她们入宫,其实我觉得一个人也可以,府中还有德叔和其他婢女小厮,倒也不至于让我出事,但是也不想让她们担心,我便答应啦。」


    「今日让大表哥他们动用了崔家的商线给你们送去了物资,可有收到?」


    「没想到京都的百姓这样热情,一觉醒来宫门口都是自请送来物资的人们,今日收整许久,感觉有些腰酸,便早些歇下了,就是辛苦了知眠姐。」


    「今天孩子踢我了!无比奇妙的感觉,你要是在就好了。」


    「今天又睡了将近十个时辰半粒米没吃,想念夫君烤肉的第好多天!」


    「昨日瞧见锦和楼新来了许多缎子,可我肚子越来越大啦,做上一身要花不少银子,也穿不了多久,还是等着生产之后要夫君陪我去——」


    「我好想你呀,数月不见思之如狂思之如狂思之如狂」


    「听说你们包围了南平城,不知我的阿沐可有平平安安?我的夫君一定平平安安!」


    「八个月了,不知还能不能等到你回来。」


    祁朔垂着头,低敛的眼帘看不清情绪,只是一缕碎发搭到额间,徒增了些寂寥。


    “我也很想你。”


    捏着纸张的手收紧又摊平,本已干涸的心底再次纷杂着涌动的情潮。


    祁朔握拳抵着额,瞧着日升到日落的光影从南到北,隐隐约约中他好似听到了阵阵婴儿啼哭。


    那声音越来越大,他又听力极佳,饶是隔了很远,也依然能听得清楚。


    忽有一阵雪风顺着窗口的缝隙吹来,带着纸张吹起簌簌声响。


    祁朔伸手按住翻动的信纸,纸张停顿。


    「希望他是如夫君一样的男孩,弥补你幼时的苦难,我们一起将他养大。」


    指腹摩挲过早已干涸的字迹,他的瞳仁颤动不止。


    缄默许久,祁朔俯身吻了吻奚蕊的额头,又站起身为她关严了窗户。


    黑靴踏地朝外迈步,十天以来,他第一次拉开了门板


    烧了数盆炭火的房内婴儿的啼哭撕心裂肺。


    文茵抱着那团小丸子来回踱步轻哄,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同往常一样安然入睡。


    “这可怎么办,若是吵到了公爷惹他烦躁可怎得好!”阿绫跟在文茵身后满眼心疼和担忧。


    小世子是早产儿,不比足月的孩子身子强壮,在这寒冬之际更是需要烧上好几盆炭火才能勉强煨热身子。


    也不知为何,他极为抗拒乳母,除非饿极了才会喝上两口奶。


    “小世子啊小世子,乖乖的,莫要吵到你爹爹了啊——”


    文茵轻哄的话还没说完,身后门板倏得被人拉开。


    她惊得回头,正见男子高大的身形将大门堵了一半。


    完了。


    “公公爷”


    文茵吞吞吐吐地抱着孩子便被一旁的阿绫拉着一道跪下。


    她背后覆了曾冷汗:“公爷,奴婢小世子不是故意吵到您的”


    可眼前男子却并未搭她的话,回应她的只有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见他不语,阿绫一把匍匐下地磕了几个响头,眼泪顺着鼻尖落到地上。


    “是奴婢看守不周,求您饶了小世子一命,奴婢愿以命相抵!”


    文茵亦急忙曲身:“奴婢也愿以命相抵!”


    收到消息的德元疾步终于赶到了门口,看着站定在室内的祁朔,他呼吸一滞:“公爷”


    “给我。”


    “夫人怀胎辛苦,又那样艰难地将他生下来,公爷您不能这样对小世子,也不能这样对夫人!”


    德元眼一闭,一把老骨头了往下跪下时碰出的声响让他瞬间煞白了脸。


    “若您一定要怪罪,便怪罪老奴罢!”


    眼前乌泱泱地跪下了一片,祁朔半伸在空中的手掌顿住,黝黑的瞳底闪过不解:“你们在做什么?”


    而他这冷然的声线愈发引得他们心中惶恐。


    “求公爷饶小世子一命!”


    “求公爷饶小世子一命!”


    “”


    祁朔漠然扫视众人,似乎理解了什么,遂抿唇又道:“我说,给我抱。”


    文茵:“?”


    阿绫:“?”


    德元:“?”


    他的话令一众人猝然愣住。


    祁朔再次伸手,文茵后知后觉地将怀中的小团子递了过去。


    手掌的触感很软很小,几乎是一瞬间便让祁朔松开了紧拧的眉峰:“他为什么哭?”


    文茵:“大抵是因为小世子出生便离开了母亲,您知道的,小世子是早产的孩子本就未曾足月”


    边说着,她顿了下来,好像自刚刚公爷来开始,小世子便没有哭了。


    祁朔缄默片刻,虽表面依旧不动如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怀抱着糯团的那只手掌是如何僵硬到不能动。


    他也听说过,刚出生的孩子一向是黏母亲更多,如今奚蕊昏迷不醒,这孩子甚至都未见过她一面。


    可这太小了。


    简直比他娘还要小。


    下首众人依旧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唯恐祁朔一个不悦便将孩子给扔下。


    “嗯。”


    他低应了一声便准备带着孩子转身离开,德元见状立马上前:“公爷,小世子”


    “带到我身边来。”


    闻言,德元倏然愣住,以为是听错了,过了良久才理解他所言何意。


    喃喃地应是,德元接着又问了句:“小世子尚未取名,太皇太后欲遣礼部挑字,您看是?”


    能让礼部选字的除了皇子公主别无他人,由此可见太皇太后对小世子的看重。


    奈何公爷前些时日的模样太过骇人,对于和小世子相关的事,更是无人敢提。


    “不必。”


    祁朔俯视到怀中不过一只巴掌便能握住的小糯团,眉梢微松。


    半响后,他薄唇轻启:“韧。”


    “祁韧。”


    德元本以为公爷将小世子带到身边定是鸡飞狗跳,更是做好了稍有差错便叩地替罪求饶的准备。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祁朔待他竟有难得的耐心。


    如果不看那些离奇行径的话。


    “公爷,这事便让奴婢来吧。”


    眼看着他要亲自去换小世子的床褥,文茵差点没能站稳,连忙上去便要帮忙。


    可他的动作太快,不等自己走上前便已然将小世子剥了个精光。


    “!”文茵几欲晕厥,立马拿着新的被褥披到孩子身上:“公爷,小世子不能受冻的”


    祁朔蹙眉:“屋内似乎并不冷。”


    “”


    那是您不冷!


    当然这话文茵还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小世子才不到半个月。”


    祁朔若有所思半响,轻轻颔首:“嗯,知道了。”


    文茵咬唇难言,也不知公爷究竟是为何突发奇想会让小世子到他身边来,如今这情形,总感觉还不如——


    就在她思忖的当头,那本该熟睡的小祁韧突然哭了起来。


    文茵一惊,刚想伸手去抱,却不想他忽然挣动,紧接着便顺着床榻边缘滑了下去。


    “不”


    不等她接住,已然有一只大手拖住了婴儿软糯的身躯。


    见他还在啼哭不止,祁朔紧拧着眉将小祁韧放到榻上。


    拇指食指收拢,捏了捏他的脸。


    “哇呜呜呜嗝——”


    文茵:“?!”


    救


    小祁韧突然止住了哭声,饱含水润的大眼睛睁开对上祁朔抿唇不语的面容。


    祁朔:“”


    文茵心尖颤抖:“公爷,要不奴婢还是将小世子带到侧厢房吧。”


    “不用。”祁朔只是停顿了一瞬,随即执起搭在一侧的小棉衣欲给小祁韧穿上。


    “此物如何穿戴?”


    文茵愣了愣:“这需先将小世子的左胳膊放入其中”


    大冬天的,看着眼前男子不算温柔的动作,文茵感觉同公爷说的每一句话后背便覆上一层冷汗。


    嘶这该不会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折磨小世子吧。


    思及此,文茵只觉背后一阵森寒。


    “锦和楼的新缎是什么?”


    男子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她蓦地一抖:“是是如今刚过战时,当初夫人将用得上的物什都运往前线了,也包括当时能裁剪以作纱布止血的段匹,所以现在应该是没有新缎的”


    提到奚蕊,文茵多看了他一眼,好在他并未有何异样。


    听言,祁朔沉吟半响,又将视线投到不远处依旧安静躺在床上的女子身上。


    搂抱着小祁韧的手掌收紧,他的眉梢染起柔色:“嗯。”


    从那日开始,祁朔再也没有将自己锁在房中,紧闭的门板和窗户开始在阳光好的时候被打开透气,萧索的院庭中也会挂上奚蕊从前穿过的衣裳。


    晨起的第一缕初阳透过窗台伶仃撒进室内,身姿修长的男子一身黑衣劲装,挽起的以袖露出精壮的小臂。


    他一寸寸揉捏过躺在床榻上女子纤细柔软的四肢,又为她换上新一日的衣衫袄裙。


    看着她原本苍白的面容逐渐回转血色,祁朔敛眉低目,瞳底揉碎了一片温光。


    为她系好衣带,他修长的指节抚过她的唇瓣,如以往的每一日般,又低身吻了吻。


    悱恻的视线中又带着淡淡的思恋,他没有说话。


    文茵和阿绫一早便将小祁韧推到了暖阳极盛的院庭中,看到从不远处走来的祁朔,又福身行礼。


    文茵与阿绫识趣地退下,却又在走了不远后,文茵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从那天公爷第一次来见小世子之后整个人都像是变了个模样。


    他开始日常关注小世子的起居,还让她们将夫人以前穿过的衣裳全数找出,新洗了一遍,然后日日亲自为夫人更衣。


    可夫人如今分明是毫无意识的。


    外人有道公爷许是因为夫人再也醒不过来,悲伤过度,以至于行为异常。


    更有人言公爷同老公爷一样少年丧妻,彼时老公爷还有匈奴未灭尚且存有一丝斗志,可如今世道太平,公爷更是没了旁的牵挂,心防便一道垮了下来。


    但文茵却不这样以为,她总觉得公爷的通身虽依旧冷然淡漠,可她却能从中隐隐体会到一丝期冀。


    他在等,等夫人醒来


    裴云昭一次次遣人将镇北军军令送还国公府,却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他知道如今的祁朔没有心思去掌管政务,可这镇北军权只有在祁朔手上才足够稳妥。


    “臣妾参见陛下。“林知眠推门而入便见裴云昭愁眉苦脸的模样。


    她自然知晓他在愁些什么,却也并未点明。


    “起来罢。”裴云昭摆摆手,视线掠过她侧脸快要好全的疤痕,目光柔和不少。


    “你可知国公夫人如何?”


    林知眠抿唇摇头:“臣妾不知。”


    他们甚至连国公府都进不去,只能勉强从德元那里知道些消息,但奚蕊的情况终究还是老样子。


    裴云昭低叹了口气,并未多言。


    当初奚蕊中毒,宫中太医倾巢而出,更是招揽天下民间医术高者,均无可奈何,唯有等。


    可这等之一字,看似盼头,却又是折磨。


    “陛下,恕臣妾多言,如今朝政逐渐安稳,陛下要早日打算,也莫要让皇祖母忧心过多。”


    自那日宫变后,太皇太后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再加上见不到祁朔,整个人更是恹恹儿的。


    就连催裴云昭选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老生常谈都甚少再说。


    “至于玄羿那边,蕊蕊若能醒来,自是一切无碍。”


    可若她醒不来呢?


    二人均是没有去往下再说。


    裴云昭捏了捏眉骨,忽而觉得肩上一轻,一双柔荑搭到了自己的脖颈轻轻揉捏。


    “今年除夕家宴一切从简罢。”


    少了许多人,又变了许多事,虽说是他成为真正掌权帝王的必经之路,却也难免有些唏嘘。


    南平王裴益川,是先帝最小的弟弟,裴云昭幼时还跟随他习过箭术,却不曾料最后死在了自己亲儿子手下。


    只是萧凌会对裴益川亲自动手是裴云昭没有想到的。


    如今正值年末,恰好趁此新岁除去以往污秽,从前种种便让他们过去罢。


    “请帖给国公府也送去一份。”


    林知眠手指一顿,随即点头:“是。”


    暮色降临,苍白的天际边隐隐听到炮竹几声。


    外头万家灯火,袅袅炊烟此起彼伏,今日是又一年的岁末之夜。


    国公府内仍旧暗淡无光,宫里送来的请帖被横陈在清冷落灰的书房桌案上。


    文茵与阿绫将今日曝晒好的衣物收整到室内,却在半途被祁朔叫住。


    他的视线落在她们手头捧着的大红月裙上:“这是何时的衣裳?”


    阿绫道:“这是夫人未出阁前裁制的百褶如意月裙。”


    奚家不算富裕,奚蕊还在奚府时便精打细算惯了,一年上头才在岁末给自己裁上一件好衣物过年。


    而这月裙便是出嫁之前在家过的最后一次年所置办的衣物。


    只是后来入了国公府,虽说并未大肆铺张,可所裁制的衣物也远远比之前的要好。


    是以,出嫁前奚蕊所舍不得而带来的衣物最终都压在了箱底,这也是时至今日才轮到这件月裙出来曝晒的原因。


    这些时日,祁朔日日为她更换衣物,也将她的喜好摸了个大概。


    相比于丝绸,她更爱棉制,而喜欢的色系大多为湘妃色、橙红色更多。


    如此艳丽的大红,除去大婚之日,他从未见过。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抹绯红,总觉得有些熟悉。


    “夫人未出阁前曾穿过几次,奈何那几次的运气都不算太好,便觉是衣衫风水咳,所以就封存了起来,若公爷不喜奴婢这就拿去处理了。”


    运气不算太好


    提到这个祁朔便知道方才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他不可抑制地弯唇:“拿来吧。”


    阿绫微怔,同文茵对视一眼,还是将月裙递了过去。


    祁朔垂首瞧着那不算精致材质的月裙,不由得想到了回京之初,那通往皇宫的阴暗小巷里的一抹红影。


    那时候的她似乎是在因为自己回京而害怕吧?


    后来在上元灯宴,她一舞倾城,风头正盛之际却悄无声息地退离了场。


    彼时自己正因她的舞姿疑惑,又刚巧得到章家在宫内安插暗线的消息。


    于是寻个由头离了席,阴差阳错地救下了被人追赶的她。


    思及此,祁朔指尖细细抚摸过月裙上方的精致绣纹,低笑了声。


    傻姑娘,运气确实不算太好


    遣退了一众下人,他带着月裙走进了室内。


    无风无雪的夜空,月光皎洁洒在地面。


    祁朔没有燃烛,听着炭盆里滋滋声响,他一层层为她换上了这身百褶如意月裙。


    系上最后一根腰带,他将她侧揽入怀中,瞧着窗外白皑皑的积雪泛着光亮。


    “蕊蕊。”他细细低语,目光缠绵,“你睡了很久了。”


    他知道她甚是爱美,便将那些她爱的衣裳一一为她穿了个遍。


    一个月了。


    “快回来吧。”


    小祁韧在一旁的小床上睡得安稳,刚刚一个月大的孩子养得比先前白嫩了许多,却依旧是小小一团。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细小的眉头忽然皱起,紧接着小嘴一瘪,便是嚎啕大哭。


    祁朔头皮一紧:“”


    按了按突突的太阳穴,他将奚蕊平放在床上,又拉好被角,随即起身走到小床边。


    熟练地摸了把被褥,发觉无异,便一把将哭得愈发凄厉的小祁韧抱起。


    “别吵你娘。”


    祁朔拧着眉,将小祁韧举高,又颠了颠,轻哼一声,“小东西。”


    “哇呜呜呜——”


    “”


    祁朔叹了口气,搂好小祁韧的衣角,单臂抱靠在肩上,大掌顺着他的后背,朝外边走边道:“别哭了。”


    “再哭把你扔出去”


    月光将男人越走越远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背对着室内,并没有看见榻上女子露在外面的指尖动了动


    祁朔缓慢着步伐走到院内,周遭是前几日堆积的雪层,满园的梅树在冷风中摇曳。


    不知是与他对着干还是如何,小祁韧在这步步颠婆中竟又睡了过去。


    祁朔站定到院前,俯视着怀中的小东西,本想伸手捏捏他,却又想到自己手指冰凉,便又放了回去。


    小祁韧的重量于他而言微乎其微,可此时此刻却又觉得有千斤之重。


    祁朔仰头望月,凝望着飘飘荡荡的枝叶和奚蕊曾悬挂的风铃,倏尔想到那些他不在京都的日日夜夜,她是否也是这样思念着自己?


    思及此,他不由得弯起眉眼,似乎看到小姑娘瘦小的身姿忙前忙后的模样。


    后来她挺着和自己不符的大肚子,举步蹒跚,却又满怀期待。


    那时候的她一定很辛苦吧。


    祁朔感觉自己胸口漫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挺直的脊背不可抑制地弯下了腰。


    那些他以为麻痹的情愫其实从未远离,只要稍稍想起,便如洪水倾泻,绞痛痉挛蔓延到四肢百骇。


    手臂缓缓收紧,引得怀中的小祁韧哼唧了一声。


    祁朔蓦然清醒松手,可那崩泄的爱意却毫无停歇,寸寸土崩瓦解。


    “夫君。”


    就在他快要淹没于窒息中时,一道清哑的女声顺着清风徐来。


    那声音如同无数次午夜梦回记忆里的声线,耳鬓厮磨,似水如歌。


    祁朔微弯的脊梁猛地一震,背对着后方的瞳孔倏然放大。


    这是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不敢转身,害怕又是自己的幻听,和先前每一次一样,一触即碎。


    奚蕊站在门前的台阶之上,看着那立在皑皑白雪中的孤绝背影,氤氲的眼眸早已溢满了泪水。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祁朔终于转过了身子。


    当真正瞧见那抹魂牵梦绕的身影时,他瞳仁颤抖不止,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奚蕊就这样瞧着他,成串的泪珠顺着眼尾掉落。


    她想哭又想笑,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提着裙摆飞身朝他奔去。


    祁朔胸腔收紧,看着她飞奔而来的身影,缓缓张开单臂。


    洁白的风雪里,寂寥的玄色衣袂中撞入一抹绯红,他们肆意翻飞,又错落缠绕


    奚蕊紧紧搂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埋在他胸口的眼泪早已润湿了一片。


    她将头慢慢从他怀中抬起,潋滟波动的杏眸对上了祁朔赤红了的双眼。


    手指搭上他的侧脸浅浅摩挲,喉咙发紧,她几乎维持不住平稳的声线去说一句话。


    “对不起,这次睡得有点久”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她听见了。


    那日复一日的呢喃耳语。


    那字字句句的缠绵悱恻。


    她都听到了。


    “……去年便说日后你的生辰都陪你过,我没有食——”


    故作轻松的话还没说完,她便觉腰身一紧,男人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背。


    不同于方才的小心谨慎,这一次的力度几欲将她柔入骨血。


    “蕊蕊。”祁朔的声线沙哑得可怕。


    “蕊蕊,蕊蕊”


    埋在她脖颈处的低语难分难舍,又肝肠寸断。


    突然一抹温热的湿润触感落到了她肩胛,奚蕊猝然怔住。


    他……


    通红的眼眶上卷长的睫毛抖动不止,好不容易忍下去的酸涩再次漫上鼻尖。


    他这样的男子竟然……为她落了泪吗?


    胸腔的轰鸣如雷贯耳,奚蕊只觉呼吸艰难,刚刚止住的泪花再次簌簌落下。


    二人纷乱的心跳胶着缠绕,无声鸣奏着不可名状的乐曲。


    过了许久,她终于抬起了手,手掌一下下顺着他弯下的脊梁,回应着他失而复得的声声耳语


    风声划过长夜,翩翩起舞的落叶像是在共舞劫后余生。


    “他叫什么名字?”


    视线落到祁朔另一只手臂抱着的小团子,奚蕊双手撑在他胸口哑声问。


    祁朔直起腰身,将他抱低了些,手掌摩挲过她未干涸的泪痕:“他叫祁韧。”


    “韧?”她疑惑抬眸。


    他轻嗯了声,眼底仿佛揉碎了星光:“因为他的母亲很坚韧,如此努力地生下了他。”


    一语出,奚蕊心口微怔,随即又浮动起丝丝绕绕的悸动。


    她动了动唇,又看向小祁韧,伸出手:“我想……抱抱他。”


    从祁朔怀中接过那一抹熟睡的小团子,奚蕊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


    “蕊蕊。”


    “嗯?”


    “北境的冬日很美。”


    奚蕊有点不解,抱着孩子抬头看他,倏得额头落下一抹轻吻。


    然后她看到男子璀璨如星的墨瞳中全部是她。


    “我的意思是,和我一起去吗?”


    胸腔的震动如雷轰鸣,奚蕊眼眶再次弥漫水汽。


    她沉沉呼吸,又莞尔一笑:“好。”


    与此同时,树枝的风铃随着雪风摇晃清香,满园的梅花香缭绕周身。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经年前相遇的上元灯宴。


    那是命运的起始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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