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战场被打扫干净,血肉横飞的战场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白雪覆盖充满鲜血的土壤,世界又恢复到了半日前的模样,只是逝去的人,回不来了。
活下去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替人安葬。
不断有人从容吟身边走过,他们脚步放轻,没有打扰他,每个人的神情流露出哀恸的色彩,他们理解对方的心情,苍白的安慰无法消除失去所爱之人的悲伤。
两方阵营死了不少人,他们一言不发地在尸山尸海中翻找。
容吟安安静静地抱住重绵,白袍,雪色的发,与周边的世界融为一体。
御清真人远远望见这一幕,两名亲传弟子一男一女,分别立在他两侧。
女修说:“大战开始之际,我们潜入都城寻找师弟。妄生莲夺走了他大部分的灵气,当我们寻到他时,他仍然陷入昏迷,虚弱得像快死了。”
男修又说:“我们强行唤醒他,他一睁开眼就问重师妹在哪里,我们把您的指令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容吟担心重绵的安危,尽管两名师兄姐认为这个任务难度并不算大,劝他莫太紧张。
他心里仍旧不安宁,匆匆忙忙赶过去。
结果却看到……
御清真人慢慢走近,走到他的身边。
旁边站着一人,容吟双眸低垂,瞳孔黑沉沉,仿佛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
直到御清真人叹息道:“伏正清穿戴着荆棘护甲,假如他身上没有护甲,重绵不会死。可惜,唉。”
容吟的眼珠一动不动,良久,他出声了,嗓音干涸沙哑,“霜叶剑原本是我的,死的也该是我。”
御清真人垂眸注视他的手,察觉到他的手已经好了,震惊的情绪在心里回荡,然而说什么都迟了。
他苦笑一声:“我下指令时,只知道如今能使用霜叶剑的只有重绵,她未曾告诉我,你的手已经痊愈了。”
容吟的嗓子干涩,唇下意识蠕动了两下,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件事她不肯告诉御清真人,是不希望他再度受到伤害。
意识到这点,他心里的悲戚更甚,反反复复去幻想过去的某个可能性,假如伏正清没取得荆棘护甲,假如她把这事告诉他,假如他主动揽下了这个任务,现在她还能活生生站在战场上。
每当这种她能够活下去的可能性冲击他,他的脑袋开始作疼。
不论如何她已经死了,他不愿相信,也不肯接受,但双手搂抱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他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的心一片冰凉,抱住她缓缓起身,想带她回家。
飞过了数座城池,魔主被铲除,魔物们被扫平,凡间的人们欢欣雀跃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大声放笑,放鞭炮庆祝。
老人与儿女抱头痛哭,小孩子在草地上狂奔,闺阁少女从窗子往外伸出头,支着下巴看街上的人奔走相告,“仙门打败了魔族,仙门胜利了!”
狂喜的尖叫声,灰败的神情渐渐恢复光彩,这一日,人们热热闹闹地迎来了崭新的世界。
他收紧手臂,温柔地贴着她冰凉的脸庞,“你看到了吗?绵绵,他们因为你获得了新生活。”
竹屋还是原来的样子。
屋门尚未关闭,大开着等待主人的归来,走上台阶时,他蓦然记起,当年重绵从混元镜出来后心魂受损,在他床上休养几日赖着不肯回自己屋子。
她说喜欢他的床。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以后我的床给你睡,开不开心?”
她闭着眼,手无力垂落。
眼角泛起水光,像是耗费了无数的克制力,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了深处,唇角始终带笑。
一开始她来到凌虚剑宗,于他的卧房中度过第一夜,兜兜转转,多年后她又躺在了他的床榻上。
床幔随风摇摇荡荡,她安静地睡着。
他为她压平褶皱的袖口,她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模样,尤其出现在他眼前时,梳理头发,清洗脸颊,即便素面朝天,也不会邋里邋遢。
他知道她注意自己的形象,是希望他对她保持良好的印象。
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
可重绵在乎,如果有一天她醒过来,发现自己一直保持这幅战斗过的样子,怕会生闷气。
继续整理时,幽星草从她的袖口中掉落。
他动作顿了顿,手指颤抖,将草叶放到了她舌底下。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幽星草只能救活快死的人,而非死去的人。
人一旦去世,魂魄即散。
幽星草已经没了用处。
他忍不住又想,假如他打得过伏正清,假如他在战场上,在她快死时喂幽星草,是不是现在她与他可以相视而笑,携手回家。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
宗门死亡的弟子名单通报过后,谢永寒与于妙音也都知道重绵的死亡了。
于妙音当场痛哭出声,连万年冰山脸的谢永寒也红了眼。
他们去竹屋,容吟闭门不见。
一日又一日的探望,他始终不肯出门,夜里常常传出古琴奏响的乐声,萦绕不休。
整日整夜的弹,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在寒风的吹拂下,门前枯树不住摇曳,小路边的野草泛黄凋零,冬日所有的景物都在衰败枯萎。
寒鸦从门前掠过,更添了几分萧索。
已经七日了,谢永寒站在门前,听里面传来一阵阵的琴音,再也忍不了地推开门。
琴音戛然而止,容吟头也不抬,低垂眸子,声音毫无起伏:“请大师兄离开。”
空气异常安静,他清冷的嗓音在屋内响起,未曾看谢永寒一眼,手指又抚上琴弦,淙淙琴音从指间泻下。
谢永寒微微皱眉:“重绵已经没了,你不能总沉浸在过去的痛苦,她也不愿见到你颓废的样子。”
“她见不到,”容吟低低笑了一下,“如果她见得到,心疼了,就会从床上醒过来,告诉我如果再弹下去,她便再也不肯搭理我了。”
谢永寒简直无话可说。
“可是她不愿意醒过来。”容吟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
谢永寒盯视他沉寂的眼神,千百种悲哀的情绪从心底划过,他的手指动了动,想夺取他手下的缺月琴,想办法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可毁掉了缺月琴,他难道就能重新振作?
塌上的重绵依然平静安睡,不知前堂两人对峙了许久。如果她在的话,大概会站在两人中间,苦恼地劝解他们都别生气了,等剩下容吟一个人,她又会抱住他,埋在他怀里说抱一抱开心点。
最后,容吟继续弹琴,就这样,谢永寒看了他半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无功而返。
诉说无尽四年的琴音从冬天迎来万物复苏的春天,宗门百废待兴,又从凡间补充了不少新鲜血液,昔日凋敝的第一仙门,渐渐喧哗热闹起来。
新入门的弟子经过竹林,常常听到里面传来轻柔婉转的琴音,夹杂着缕缕清风送入他们的耳中,听之令人肝肠寸断,每次经过心情就不大美妙了。
他们问里面住了谁,又发生了什么,整天弹曲子?
可师兄姐们闭口不语,弹了那些好奇心旺盛的弟子一脑瓜,“问这么多干什么,去练你的剑。”
这几月,凌虚剑宗发生了诸多变化,仙魔大战中,宗主阵亡,目前御清真人为新任宗主。
宴永宁出师,负责日月峰药屋事宜。
于妙音失踪了三个月,不知去了哪里。
御清真人下令将死去弟子的坟冢安放在吹雪峰的后山,他们本就住在吹雪峰,死后依然是宗门弟子,住在吹雪峰。
重绵没入殓,容吟喂她的幽星草,虽然没有死而复生的作用,却可以保持尸首不。
他不愿她离开他半寸距离。
当弟子们恳求让重绵入殓,屋门沉默地关闭,表明了他无声拒绝的态度。
闭门不出大约三个月,容吟首次出门。
只因于妙音回宗门找到他,掷地有声地跟他说:“集魂灯你晓得吗?我走遍四大洲,从各大神话中听闻了世间存在这样一种神器,但具体有没有,在哪里,却无从得知。”
容吟看了她一会儿,眼珠漆黑深沉,喃喃道:“集魂灯。”
“对对,顾名思义,收集人的魂魄碎片。”于妙音抬头,望见他潭水一样死寂的表情渐渐生出光亮,她移开目光不忍再看,“反正你自己想办法找找看,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吧,毕竟只是神话故事而已。”
容吟眼神的光亮未散,他笑了笑:“多谢师妹。”
大抵许久不曾笑过了,笑容格外的艰难,生涩。
当年的容吟,笑容温雅而恬淡,风华正茂,皎洁如白玉。
现在的他,再也笑不出动人的风采,脸色略显憔悴,周身气压死气沉沉。
死去的人永远离开了,她的世界停留在那一瞬间,而活下去的人世界崩塌,也跟着停留在她死去的那一刻。
于妙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确定自己的做法对不对。
给他一个希望的同时,未来会不会又给他深刻的绝望。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久久迈不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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