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修一闪而过的身影在门口顿了顿,似乎是强压住自己脚步,他转过身对庞戬等人温声说道:“不必多礼,辛苦诸位守好边境,凡人商船借道,只要安全,尽可放行,劳烦开明司安置。”
庞戬道了声“是”,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支将军,士庸……”
“他还在。”支修打断他。
他声音忽然变得低了起来,好像不是在回答庞戬,而是自言自语:“还在……放心,这次我赶得上。”
庞戬听声音来源不对,再抬起头,发现支修早走远了,门口只剩一只藏在墙壁里的因果兽。
因果兽没事会在天机阁的围墙里乱钻,跑出来看蝉蜕也倒不稀奇,庞戬目光却忽然一凝——他震惊地看见,那因果兽低着头,前爪弯下成跪伏的姿态,以一种臣服的姿态目送支修背影。
因果兽陪伴了人间行走上千年,对自己人一直都很友好……个别猫嫌狗不待见之徒除外。它在熟人面前有时候也会像大猫大狗一样撒欢亲热,但圣兽有圣兽的傲气在,庞戬从来没有见过因果兽这样郑重地跪拜过谁。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支修看也不看因他过境而被惊动的边境铭文,往澜沧山飞掠而去。
奚平临走时,问他要走的第三剑不在剑台上。而是他卡在蝉蜕关上应对天威时印刻在雪地里的剑。
这要求就很古怪,一般剑修收入剑谱或是传授弟子的,只有“圆满剑”,也叫“标准剑”,是剑修反复打磨、提炼的精华。但剑招不是死的,临阵时千变万化,有的时候仓促应对,虽然脱胎某一个标准剑,实际应变的时候却是面目全非,只取一点剑意而已。
简单说,标准剑是本源,其他地方留下的剑痕只是个临时形态。
“我所有剑招的标准剑都在剑台上,”支修疑心自己的教学是白费了唾沫,“讲剑的时候你是不是又走神了,什么是‘标准剑’不会也还给我了吧?”
奚平:“不至于,师父,虽然您连经脉详解都给我糊弄过去了,但还是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
师尊赏了他一颗雪渣和一句“经脉详解过不去了是吧”。
奚平就吊儿郎当地揣着袖子,放过了那本让师徒反目的入门教材,笑嘻嘻地说道:“我带那么多剑干什么?就我这点修为,真到两剑都出手的地步,我也该凉透了,第三剑反正也用不上,您给我带着当护身符呗。”
那只是被逼到绝境的残剑,里面能借鉴给后人的东西很少,即使奚平用作弊的方法揣走,也很难从中领悟到完整剑意。
不过奚平说,剑这东西,他会点够用就得了,反正他也不是靠动手混的。
他想要的是华盖之下,一个人孤独而执拗的韧性与勇气,在穷途末路,依然相信天留一线。
导灵金现世,灵石不再是“凡人无法使用”的,仙凡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眼看要被洪流淹没,玄门高耸千年的大厦之下,地基被挖开了。
闻斐落在镀月峰顶,径直找到那做铲子的人。
外面风风雨雨,与林炽好像毫不相干,他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化外炉,几天都不动一下。闻斐快步上前,拿出扇子在林大师眼前晃:方才静斋好像去找了司命长老,然后他气息就不在玄隐山了,据说南边……我说都什么时候了,林师兄,你怎么还盯着炉子?
林炽的目光没有从化外炉上移开:“支将军托我做一样东西,还没有头绪……风云际会之处在南阖半岛,又不在大宛,我不盯着炉子干什么去。”
闻斐一转念,也是,大宛看似没有蝉蜕坐镇,其实每一棵伴生木都相当于支修本人,他随时能出现在任何地方。现在谁也不知道大宛国内准备了多少升格仙器,玄隐山马上玩完,也没有什么油水好图,恰如飞琼峰上的茅屋——又破又安全。反倒是寸草不生的南阖半岛,大家都不能自由移动,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闻斐探头看了看:你还在琢磨那个什么……能像舆图一样,将灵山灵气导向凡间的东西?
字没从扇面上滚完,就听一声轻响,化外炉中散出了灵光。一般这是炼器炉中有宝生成的预兆,闻斐眼睛一亮,却见林炽长叹一口气,收回炉中神识,一抬手,接住化外炉中飞出来的一小段流光溢彩的导灵金。
闻斐:好东西!
“好什么?失败了。”林炽臊眉耷眼地摇摇头,“导灵和导其他东西差不多,基本都是自上而下、自浓而散。一般情况下,灵气自然会从浓郁处朝稀薄处涌……”
闻斐:那不就是从灵山涌向地脉?
“我是说一般情况,灵山除外——灵山的灵气聚散有数,宛如天规,非人力所能及。我……我修为只有升灵,根本绕不开。”林炽说着说着,整个人就又开始自暴自弃了起来,“可是玉圣去后,澜沧也没有蝉蜕炼器道。人家在没有拿到永明火的情况下,两百年前就做出了那种东西,我在镀月峰上尸位素餐这么多年……”
闻斐忙给他扇风:林大师林大师,稍安勿躁,试试这个。
他说着掏出个小瓶,整个玄隐内外门用的都是锦霞峰出的丹药,林炽正忧郁,接过来也没问一声是什么就给吃了,姿势活像服毒自尽。
丹药滑入喉咙里,就像一枚强效驱湿丸,瞬间将林炽湿哒哒的心绪沥干了。他微微一愣,只觉这微苦的丹药有点像清心丹,先是将他犹疑的心神按住了,随后,他胸中又无端生出说不出的笃定,仿佛万事都能成,无处不可去。
闻斐得意洋洋地摇扇子:新炼的丹药,还没起名,我决定叫它‘祖宗丹’,吃了能让人感觉自己天下无敌。灵感来自于奚士庸那小子,我早感觉你俩这心性实在应该互相拆兑拆兑……林大师?
林炽一伸手,召出一本破旧的史书:“等等,我记得支将军说过,那个可以将灵山灵气导入地脉的东西,是澜沧掌门最后关头得到的,要不是那么仓促狼狈,说不定他们当时已经成功了。但当时澜沧剑派三大炼器道高手,两个殒落一个叛变……那种特殊的导灵金是谁炼的?掌门自己是剑修啊。”
三岳山东座,悬无倏地睁开了眼,脸上的白纸面具碎成了渣,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他那张与项荣如出一辙的雪白面容。
他赤着足,披头散发地从三岳山东座上腾空而起。银月轮最后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落到了他身后,三岳山脉的镇山大阵叹息一声,针对这所谓灵山叛逆的杀意如黄昏日光,沉到了地平线下。
旁若无人地,悬无直接走进了三岳山主峰大殿。
这几步路的光景,银月光已经修复了他受损的真元。悬无身上的污渍、血渍在月光下一点一点消失,蝉蜕巅峰的威压从三岳山覆盖下来。
他没有大开杀戒,只是一个一个地盯住那些不甘心的脸,看着他们不堪压力,跪了下去,惨白的笑容和银月轮一样冰冷诡谲。
一封来自昆仑的连心落在了他手里。
同样收到昆仑来信的还有南蜀凌云。
凌云山自己都乱七八糟的,国内又有两族动乱,本不想搀和这些事,但那位修翼族掌门将王格罗宝的字条与昆仑的秘信摆在一起,优柔寡断地看了三遍,终于受气包似的摆手叹气道:“是昆仑掌门亲书……我蜀内乱,凌云山崩了一半,流失的灵气至今未见踪迹。如今在南大陆势微,昆仑召唤,没底气不听。也罢,劳烦诸位守好镇山大阵,不要给邪祟钻了空子,我……唉。”
他愁眉苦脸,宛如被逼良为娼的大姑娘:“我带九龙鼎走一趟便是。”
昆仑第三长老接到掌门急召,心里其实颇有微词——算上“闭关”的第二长老,昆仑总共四个蝉蜕。现在侍剑奴都已经在南阖了,掌门用得着叫他一起去?
昆仑蝉蜕齐聚南阖半岛……哦,听说昆仑云顶上还往三岳山和凌云山都发了问天。这么大张旗鼓,就为了几个邪祟,一点诡异的仙器……还有玄隐山那刚蝉蜕的小剑修?
至不至于的,也太给宛人脸了!
“诛邪也好,除魔也好,掌门师兄何必亲自走一趟,这点小事交给我就是了。”
掌门没吭声,半晌,他探手接住一张远处飞来的连心,三两眼看完后粉碎了信纸,转头对第三长老道:“谢濋以巡视北绝阵为名,跑了,疑似去了北绝山外。”
第三长老听见瞎狼王的名字会牙疼似的,脸皮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南阖一事,第二师弟当年确实和我们有些分歧误会,以至于不欢而散,要不凭他的修为,也不至于陷在……但他那逆徒因此记恨门派,也实在是岂有此理……”
第三长老的话音突然打住,奇怪地看着掌门——就在他提到第二长老的时候,掌门眼睛里好像突然掠过一线不祥的血光,快得仿佛是他的错觉。
“掌门师兄?”
昆仑掌门好像才回过神来,带着几分迟滞,说道:“谢濋狡诈,这些年与武凌霄一直有联系。晚霜侍剑奴若是听信了什么,未必还会站在我们这边,谨慎起见,咱俩一起走一遭。”
第三长老还待要说什么,掌门已经一摆手打断他话音:“这也是大祭司的意思。”
王格罗宝此番目标一在南矿,一在杀太岁,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那搅屎棍子的常规操作深深地刺激了远在北地的昆仑掌门,世间几大绝顶高手正分头从四方赶来。
但驭兽道同飞禽走兽一般敏锐的灵感已经在提示他事态不可收拾了。
王格罗宝瞄了一眼雾气不知怎的越发浓重的南海,果断潜入深海海底。不见光的地方,一只丈余高的蚌壳乖顺地打开,将他藏了进去。
他兴奋地想:要变天。
往生迷雾中,姚启无端想起他年少时听过的一个荒唐流言:说是永宁侯世子男扮女装,选上过花魁。
奚平那弹琴的手指灵活的不可思议——尽管皮还没来得及包上骨头。
琴蜜音从他那残指下行云般地往外流,蜜音不太灵光的姚启得全神贯注才能跟上。
奚平:鸳鸯剑阵已经出世,杨婉怕是活不了了,现在几万万人性命都系在你手里,快听他说什么,他是世上唯一一个封住镇山神器的人。
姚启惊悚道:“听、听听谁?”
奚平:澜沧掌门!他人已经碎了,你神识却仍然黏在他道心上,道心肯定有话。
姚启:“我南阖语半懂不懂的,不见得……”
奚平一道琴音飞出来:入定!
他的神识是通过含沙射影和姚启沟通的,本身就对中了术的人心志有影响,姚启修为又远低于他。姚启不由自主地听令,关闭六感,万般杂念被一道琴音扫开,眨眼功夫就入了定。
奚平从来没见过这种入定法——子明兄不像入定,像被人一棒子打晕了。
他原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恐怕是含沙射影的“妙用”,立刻获得了灵感。此时他双手几乎长出来了,在往生灵鲵的雾里重新凝聚出个大致轮廓,奚平倏地撤回侍剑奴身边,毫不吝惜地将方才凝聚起来的灵气融入琴音,炸在了侍剑奴耳畔。
侍剑奴神识剧震,半透明的人影蓦地往后一仰,从那高大的男人身上脱离出来。她那双可怕的眼睛微微露了红光,沉重的脚步落地,剑气就从她身边弥散出去,将人影奚平炸得又只剩下一只手。
奚平:前辈等等,听我说!
侍剑奴哪听得懂宛人那些花腔,只看见一只闹鬼似的手拨着几根在雾里时隐时现的琴弦:“何方宵小鬼鬼祟祟,竟敢暗算于我,滚出来!”
奚平的本命琴一直在陶县支撑破法,随身带的琴是拿去伪存真书复制的,被晚霜剑气所摄,登时灰飞烟灭。
而这时,陆吾明显疲软的又一轮开火非但没能再将鸳鸯剑阵推走分毫,反而好像激怒了那镇山神器。
澜沧灵山外,自从鸳鸯剑阵现身后就不断往外冒的镇山大阵自己补全了自己,照亮了半岛。
西王母牵线傀儡一样,从往生灵鲵的雾中缓缓升起。雾气被她推得散开了一点。
侍剑奴身前那男人的身形骤然模糊,她下意识地朝那人伸出手,却彼此穿透而过。她骤然回过神,大喝一声脱离往生之雾,晚霜剑已出鞘——
.一起在清水文里找肉 在肉文里找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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