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隐内门的人,除了长老以外,都不能随便进出仙山,得去主峰请令还令。闻斐虽然是私自跑的,回程时因为心绪起伏神思不属,还是无意识地来到了主峰,看见漫天白幡呆愣半晌,才想起玄隐三长老一夜去了两个,已经变了天。
闻斐朝玉缘峰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整座山头没了,绵延不绝的玄隐仙山好像豁了牙,风都比以往急了许多。
谁能想到,高不可攀的仙山居然是会塌的。
有弟子经过,见了他忙上前打招呼,闻斐一点头收回视线,大步走进主殿,朝门口弟子摇摇扇子:我拜祭一下二位长老,顺便因私自下山,过来领罚。
一帮筑基面面相觑——长老都快死光了,哪个小辈敢做主罚他?
“这……闻师叔说笑了,我们……”
“闻峰主,”周楹在门口露了面,行了个晚辈礼,开口给主峰的值守弟子解了围,“这边请。”
玄隐山主殿的香案设在南圣的神像下,平时是看不见的。只有升灵以上的大能殒落,香案才会自动显形,上面托起死者名牌。
案台悬在半空,好像黄泉投影,两个大长老的名牌摆在最前边,灵光已经黯了。那两块供人凭吊的名牌后面有影影绰绰的雾,以升灵的眼力,能看出雾中“站”满了黯淡的名牌,像一群沉默着窥视人间的幽灵,说不出的阴森。
闻斐一晃眼有种错觉,好像死去的人在那雾后,依旧与仙山同在。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可真是永世不得超生了。
周楹将闻斐引到香案旁,递上香,便退到一边:“门规在主殿门前右侧石碑上,闻峰主上完香,自己对照门规酌情处理就是。”
闻斐打量他片刻:开明司的庄王殿下?
开明司迅疾的反应,事先准备好的灵石,神秘的、能穿透玄隐山、舆图和人间的陆吾联系网……哪怕闻斐这两耳不闻“山外事”,很多人不熟、很多事一知半解,也觉出了眼前这“小筑基”的危险。
闻斐用扇子挡住下半张脸,以扇代嘴:依你看,我该领什么罚?
周楹坦然回道:“不知道,门规我还没看完。”
闻斐:……
他忽然觉得,单就相貌而言,这位跟支静斋那邪门的徒弟有点像!
闻斐试探了一句:好手段啊庄王殿下,事事算到点上,你怎么知道赵泷脑子里的舆图拓本在我手上?
“猜测,”周楹倒也没藏着掖着,“李氏两百年没动静,可见当时从赵泷身上剥离的舆图拓本没落到他们手上;沈前辈是无辜的替罪羊,那种境地里,不容她做什么手脚,舆图拓本落在她身上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此案蹊跷:丹道神识凝练,心志稳而韧,以她半步升灵的修为,不至于受点辱就自尽;赵泷理亏在先,司刑长老又不姓赵,应该会秉公处置,她何必急着死?”
闻斐手一紧,扇子上多了道裂口。他目光一闪,随即,那扇子又被灵气修复。
“我能想到的,只可能是她为了隐瞒某些丹修才知道的事——也就是说,问题很可能出在那颗丹药上。当年沈前辈是玄隐丹道翘楚,正准备升灵,确实炼过一颗护灵丹……但一朵‘飞仙’三滴露,三去其二,那滴消失的飞仙露可能是炼制时损失了,也可能炼成了另一颗护灵丹。假如真有两颗丹药,都是她炼的,那么似乎没什么好瞒的,毕竟众人都知道了。那么有没有可能,其中一颗——比如用在赵泷身上的那颗,恰好不是她炼的?恰好和舆图拓本的神秘去向有关。”
闻斐的扇子上蹦出几个墓志铭一样横平竖直的字:不是她是谁?
“是啊,护灵丹不光材料难得,炼制更难,当年闻峰主刚入内门不久,名不见经传,所以没人往峰主身上想。两百年后若是再看不明白,就是我眼瞎了。”周楹一拱手,“这是我妄加揣测,不对的地方,峰主见谅。”
闻斐盯着他,神色几变,却见周楹脸上既没有打探,也没有好奇,似乎只是在跟他探讨三十五峰上不同的气候。
在那样近乎没有人性的目光注视下,闻斐紧绷的肩膀居然缓缓松了,片刻,他笑了一声,心道:玄隐山死在你们这些妖孽手里真不冤。
他一转身,近乎庄重严肃地给两位长老上了香,忽然用那种每个字都拖很长的方式,不很灵便地开口说道:“我以前听传闻说,碧潭峰弟子们心有困惑疑虑,都会去找她们峰主诉说,外人听了都不信,谁敢在端睿师姐这样的人面前多嘴?现在看来,弄不好是真的。反正你们清净道不管听见什么,都能当成过眼云烟。(注)”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周楹就面无表情地在旁边等,既不替他着急,也不觉得好笑。
闻斐没看他,上完香,就将所有灵感汇聚在眼上,很努力地往香案后面的雾气里张望,想找到那个心里念过很多次的名字,可他终究什么都看不清,反而觉得更冷了。
当年他选择丹道,入内门来,见主峰门口几十条天规,竟比外门还森严,得知她已经快要升灵,更不敢造次打扰,只是用问天偷偷把飞仙兰花露寄给了她——两滴,第三滴,他亲自炼了一枚护灵丹,不敢说“送”,怕班门弄斧,也怕唐突,因此只说“头一回炼,请前辈指教”。
护灵丹只有丹器两道会用,这两道中人往往疏于锻体,雷劫难过……而且他们的成就也不在能不能打,不是很在意升灵后强弱。
但闻斐还是想给她最好的,因此冥思苦想了很久,他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丹道典籍上说,升灵雷劫是考验,打穿灵台碰到神识,才能将升灵境界的领悟赐给修士,护灵丹横插一杠,雷劫感觉自己没打过瘾,所以给的东西也少。
于是他异想天开,受灵相娃娃的思路启发,用一种黑市上捞来的邪道秘法,将自己一缕神识炼到了那护灵丹里,这样一来,雷劫落下来先打护灵丹——也就是他,打碎了再去真正的灵台。她承受的雷刑少了,天劫也殴打痛快了,岂不两全其美?
当然,别人也可能根本看不上他,不用他的丹药。那也没事,反正花露和心意他送出去了,她要是嫌弃他,自己炼也一样。他知道了人家的意思,以后就不打扰了。
然而凡人有七情六欲,很多时候只是嘴上想得开。藏在护灵丹的神识被触动的时候,闻斐正在金平焦头烂额地奔波,神识一动,他就知道丹药被一个陌生人吃了。
饶是他自诩拿得起放得下,也不由得想苦笑。
看金平城满目疮痍,他这丢下人间行走的前任天机阁总督肝胆都在疼。为私情追到内门,他办的都是什么事……到头来还是自作多情,可悲之至,可鄙之至。
可心意送出去,就是有可能被一箭穿心。闻斐咬着牙,做好了放出去的神识被雷劫打穿的准备,等了半晌,雷劫却没来。
他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在那吞吃了丹药的人灵台内探了探,这时才震惊地发现,那人神识居然已经死了,全靠护灵丹护住灵台,修为还不低!
有人在旁边说话。
先是一个女子轻轻叹道:“白露是我门下资质最好的弟子之一,都快出师位列峰主了……”
另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她:“玄隐山只有三十六峰,如今已有三十三峰有主,你没注意到,这些年升灵已经越来越少了吗?”
“是,弟子都不成器……”
“不是弟子不成器,”那威严的声音说道,“玄隐三十六峰,是先圣留下的,玄隐山最多只能容纳三十六位升灵。升灵一多,筑基弟子资质再好,在内门修行,境界都会被压制。沈白露不是李家嫡系,资质也未必上佳,升灵还要靠丹药辅助,没什么可惜的。”
“沈白露”是她的名字,闻斐心惊胆战地想:这话什么意思,因为她用护灵丹,所以不让她升灵?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那说话的女子就是金桂峰主李月兰,李月兰在李家辈分很大,是司典长老的亲侄女,谁敢对她这样居高临下的说话,难道是……
闻斐心都吊了起来,拼命地听,可他的神识被困护灵丹中,不能随便移动。
便听那威严的声音道:“别浪费时间了。”
闻斐第一反应是去给司命长老写问天,不等起身,他那附在丹药上的神识便一阵剧痛。
服下丹药的死人灵台震颤,一样东西被强行剥离下来。以闻斐当时的修为,看不清那是什么。对方剥了多久,他整个人就仿佛被劈成两半多久,说来也巧,就在那东西被取下来的瞬间,护灵丹恰好失效,死人灵台崩塌,闻斐离体的神识自动归位……刚好兜头撞上了那死人的东西,一张图纸当当正正地印在了闻斐神识上。
隐约间,他听那凶手惊叫一声:“舆图拓本怎么消失了?”
他来不及看那是哪里的地图,神识自由的瞬间,他终于捕捉到了周围模糊的画面,肝胆俱裂——
“李月兰和李凤山将沈前辈打晕,用她的护灵丹杀人剥舆图,沈前辈作为丹道高手,想必已经看出你送给她的丹药做了什么特殊处理,醒来后立刻反应过来,舆图拓本是机缘巧合落在你身上了。但当时长老们已经带人闯进来了,她知道自己百口莫辩,为了保住你,她在李氏这庞然大物面前,唯有一死。”周楹点点头,“这就合理了,多谢闻峰主解惑。”
闻斐没理他这没心没肺的回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清净道,指教一下,那雾气后面为何保存这么多名牌,是……人死后有灵吗?”
周楹回道:“升灵后若神识够凝练,肉身死后或可夺舍,但人死如灯灭,幽冥往生不过是活人贪生怕死的妄想。”
“那、那些都是什么?”
周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道。”
“什么?”闻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小青年岁数不大,腔调怎么跟潜修寺里引人入门的老修士似的,满口让人听不懂、后来证明也没什么用的经。
灵堂中的烛火不知为什么黯了一瞬,闻斐正好看见周楹眼睛里折出了异样的光,好像本该圆润的眼珠变成了多棱多面的形状。只一闪,不等他看清,那奇异的光又消失了。
周楹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他没说,咽了回去。
闻斐皱起眉,更奇怪了——清净道要么有什么说什么,要么一言不发,怎么还会“欲说还休”?
“闻峰主,开灵窍可以是人为引导、有意练习,也有人是身在灵气浓郁之处,机缘巧合自然发生。”周楹声音突然轻了许多,他怕废嗓子似的,声音虚虚地吊在喉咙里,幸亏灵堂拢音,“但筑基就只有一种办法,吃筑基丹。”
闻斐一摆扇子,以密密麻麻的小楷写道:筑基是正式入玄门,体内有真元,本质与灵窍修士天差地别。要想将“真元”存在体内,便得炼化绵龙心这种能存储灵气的灵药质料。其实道理上,就算没有绵龙心,类似的东西应该也可以,只是我们丹道至今没找到更理想的材料,就看器道的天才们将来能不能炼出个“储灵金”来了。
“闻峰主说笑了,”周楹眉目不惊道,“以金铁为身,岂不成了螟蛉半偶?”
闻斐更稀奇了:这清净道不但会“欲说还休”,还会“话里有话”,怎么这么多戏?
他便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闲聊而已。”周楹说完,不再搭话了。
闻斐满心疑虑地离开主殿,路过刻满了门规的石碑,脚步微顿。玄隐山清规戒律几十上百条,约束的都是战战兢兢的小小弟子。
闻斐心道:去你娘的吧。
遂一脚踩上扇子,流星似的飞往锦霞峰去了。然而那香案后面阴森森的弟子名牌与周楹那句“岂不成了螟蛉半偶”始终如鲠在喉,闻斐落回自己山头,免了迎候的弟子们的礼,写道:绵龙心库存见底,恐怕一时供应不上,将筑基丹有关的典籍都给我找出来,我闭关研究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代替的。
主峰灵堂里,周楹一口血吐了出来。
方才“道”字话音没落,香案上就飞出一道天劫似的劲力,直接穿透肉身撞碎了他肺腑。周楹缓缓引着灵气修复伤处,侧耳向香案。
他听见香案迷雾后有无数嘈杂的声音,都是人声,说的都不是人话。
幸亏清净道也没有恐惧之心,不然灵堂里这动静能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也就是说,当年确实有两颗护灵丹。
闻斐毕竟修为还浅,沈白露看出他做了什么,不忍让他替自己挡劫,所以又炼了一颗护灵丹,只将他的心意随身带着,不料成了别人杀人嫁祸的工具。
闻斐那颗被赵泷吃了,那么没来得及升灵的沈白露亲手炼的那颗呢?
据说星辰海当年给出的指向是“情劫”,若只有李月兰,“情劫”倒也说得过去,可闻斐亲耳听见,司典在场,甚至可以说是主谋。
李长老好歹是上千岁的老人家了,“情”得未免离谱。
星辰海里的星石和心魔种形状很像……
玄隐山是月满真神的尸体,古往今来的修士都是道心的傀儡,人死后,真元回归灵山与天地,道心便如那些名牌一样,也融入了仙山。
月满之下,蝉蜕都是蝼蚁,蝼蚁自然无法撼动仙山,那么,成百上千年,无数蝼蚁呢?
奚士庸说银月轮“疯了”,器身在主峰,“月光”跑到了东座,这也难怪,毕竟三岳山是唯一一座有两个“月满”的仙山。
并蒂、双生、无心莲……这还真是三岳山的宿命。
第一张薄薄的问天抵达永宁侯府时,奚平只看了一眼,收起来没拆,只对奚悦道:“肉不行,这只太小了,吃不进去,你去找点羊奶调稀一点……啊奚悦你个败家不等天亮的东西!”
奚悦拿出一小块青矿石碾碎,就着清泉水喂给了还不大会咀嚼撕咬幼猫,看了看奚平:“问天……”
“哦,没事,不用看,跟庄王殿下要点东西,他还能抠门不给怎么的?好多还是我赚钱买的呢。”
这时,两人灵感同时一动,奚平朝花园方向看了一眼。
奚悦道:“峰主走了。”
“嗯,”奚平顿了顿,说道,“他有事。”
没事也不会久留,别说永宁侯府,丹桂坊……甚至金平城都放不下一个蝉蜕剑修。支修不自在,别人更不自在——奚平从来不记得永宁侯府的家丁下人们那么有规矩过。
眼下夜深人静,也是全家都不敢出大气的静,只怕今天夜里没人睡得着。当年征选帖来了都叫不醒的懒散侯府,明天还得集体起个大早。
奚悦忽然拉住他:“我想筑基。”
“小屁孩筑什么基,”奚平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将袖子拽回来,“回头也让家人早起伺候你吗?上仙山的路是条不归路啊……”
奚悦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要跟着你,我要筑基。”
“行,我明天一早就找老庞要人去。”奚平道,“内门也有开窍弟子,跟着我不用非筑基不可。”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奚平道,“怎么,同僚都筑基了,你那帮老东西一个个比爹年纪还大……”
奚悦拙嘴笨舌,说不清楚,他说一句奚平堵他十句。憋了半晌,半偶依旧只憋出一句“不一样”。
他不是为了修为高,厉害,而是冥冥中有种感觉,不筑基,就有一道冰冷的堤坝拦在奚平和自己之间。
那个人在那一头,挖土种花,一会支使他干这干那,一会又想开汽车出门撞墙玩,侯府不够他热闹的……却依然寂寞极了。
“我……”
奚悦刚要说什么,却见另一封问天飞了进来。
奚平愣了愣,没想到三哥居然还有信。
他将第二封问天一拆开,先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只见上面写道:“小心灵感。”
小心……什么?
夜深正是许多修士用功的时候,尤其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修士们心浮气躁,急需平复。玄隐内外门,没有公干的修士们不约而同入了定,然而耳畔却不像平时那样很快安静。
那些承袭自祖先的道心躁动不已,似乎有话说,轻轻地触碰着他们的灵感。
.一起在清水文里找肉 在肉文里找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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