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青春校园 > 太岁 > 永明火(九)
    奚平想起有一次在菱阳河边,一群小孩放风筝,风筝还没起来,不知从哪蹿出来条瞎狗,没头没脑地扎进了风筝线里。顽童们连追再喊地一撵,狗更慌了,缠了一身风筝线,失足掉进了菱阳河。水鸟群起,狗也挣不开,将小燕风筝扑腾成了浪里白条。


    奚平感觉,他现在就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助的风筝。


    后院不过几尺深的小莲池,底下就跟通着东海似的,怎么都踩不到实地。


    奚平五官被水花来回抽打着,仿佛已经快沉到地心了。水中无数海市蜃楼似的画面,影影绰绰地与他擦肩而过,不等他捕捉到又消散。那疯子喊出来的声浪一浪接一浪地撞着他的灵台,他周身经脉像是被什么抽紧了,紧紧地箍在骨肉上,奚平忍无可忍地在水里吐出口气,快炸开了。


    “士庸,”周楹立刻通过水龙珠感觉到了他这边不对劲,“水龙珠认你为主,用真元打碎它,趁机脱身,暴露就暴露了,以后再想办法,别和他纠缠。”


    奚平嘴里已经尝出了血腥味,心说:那不是把徐汝成坑这了?


    “等、等等……”奚平艰难地分神送出句话,“我觉得他在测试我,他暗中观察我这么久,冒险在三岳主峰间乱窜跟我接头,不会就为了清理细作——我不信三岳山奢侈到用升灵巡山。”


    “不要妄想跟无心莲合作,他或许对三岳不怀好意,但肯定不会想跟你双赢。这种人为了一点平静,只要手里有刀,他能把自己都大卸八块,你别玩火……我就不同意你去!”


    “平静”?


    奚平愣了愣,捕捉到了周楹这个奇特的用词。


    难逢的同类,微妙相似的境遇,奚平忽然觉得,哪怕三哥不秃不自残,堪称全金平最“宛”式的男人,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了解这莲花精的。


    奚平横过太岁琴,被他当剑用的琴音一转,锋利单调的剑意瞬间滑成一段琴曲,无缝衔接。曲声即兴而就,高亢急促,巧妙地托住了吱哇乱叫的濯明,节奏贴合得像在给濯明伴奏一样。


    根本停不下来的濯明的尖啸声给琴音追着,调子怎么拐都甩不脱,弄得气氛骤然诡异起来。濯明听着不像发疯,倒像个偏远地区的小众戏种在那吊嗓子,颇有诡谲凄艳之美——余甘公虽然十句话九句在吹牛,但偶尔也有些实在的,他真能把大嗓驴捧成名伶!


    濯明想必从来没有达到过这样的艺术高度,嚎到一半怎么也嚎不下去了,扭头用“你有病”的目光瞪向奚平。


    奚平意犹未尽地压住琴弦,张嘴吐出个气泡,逼开周围的水波罩住口鼻:“怎么停了,嗓子挺豁亮,再来一段呗。”


    濯明:“……”


    他身形缓缓拉长,至少上半身长到了正常男子身量,里出外进的五官也缓缓归位,两张嘴都合二为一,露出一张颇为素净冷淡的面孔。


    “烟云柳……”


    奚平一抬手打断他:“打住,我不叫‘烟云柳’。”


    这名字老让他想起蛇王仙宫里那小旦。


    “你可以称呼本座为‘太岁’。”


    奚平神识强悍远超一般升灵,精力特别集中的时候,几乎能不受“仿品”影响……缺点是忘了自己这会儿还披着美貌侍女的灵相面具,这动作做得不伦不类的,有点逗乐。


    濯明却没笑,严肃地听完,他认真地一点头:“这名号不错,我的名字是悬无起的,不好,我也应该给自己换个名号。”


    私奔专业户余甘公信手拨着琴,闻言热心地提了建议:“你可以叫‘相思病’。”


    濯明迷惑地把脖子伸长了一尺,凑近奚平:“我为什么要叫‘相思病’?”


    奚平“铮”一拉琴弦:“比方说,你要杀悬无大长老,别人最多说逆徒丧心病狂,欺师灭祖,这故事听着有什么趣味吗?反正我是能睡过去。但你要是肯叫‘相思病’,人们谈起此事,就变成了‘悬无长老受相思病暗算而死’,我保证你们师徒二位留名青史一万年,灵山没了你俩都不会被人遗忘。”


    濯明的眼睛越听越亮,脑袋一寸一寸地往奚平跟前凑,几乎快要跟他贴到一起:“谁告诉你我想杀悬无?”


    奚平不躲不闪地回视:“打个比方,不是真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濯明喉间发出“哈”一声尖锐的笑,脖子缩回正常长短,一拂袖,周围的水清冽起来。


    奚平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见那些浑水平静下来以后,他头顶离水面不过一尺,以修士的目力,能清晰地看见周遭环境。


    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池塘中间,旁边是一个芥子扩过的比试台,山壁间,无数宫殿楼宇镶在上面的一般,白云顶上一座巍峨天宫,仙气缭绕,若隐若现,比杂乱奢靡的西座像样多了。


    奚平心里立刻冒出个猜测,忍不住往上浮了一点,想看清楚些:“这里是中座?”


    “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动。”濯明不嚷嚷了,声音竟是清澈中有些低沉,“中座重地,苍蝇都飞不进一只。”


    奚平将灵感全部附在眼睛上,这才发现,此地铭文法阵无处不在,半空中竟都飘着法阵灵线——只有风动时会起轻微的波澜,透过水面折射才能看见一点端倪来。


    “他们不怕把法阵吸进肺里吗?”


    “不会,中座每个人都上了名册,仙山记住了这些人,法阵就会自动避开他们——不过东中西三峰互不来往,你要是探个头,还是会把法阵吸进肺里炸成鱼泡的。”濯明冷淡地说道,“只有我能在三座主峰之间自由来去,替我那马上要死于‘相思病’之手的师尊当隔墙耳。”


    果然。


    奚平心道:他默认了方才要杀悬无的话。


    这时,濯明说道:“我知道你是奔着化外炉来的。”


    奚平心里一跳,便见濯明仰望着云顶的宫殿:“两百年前,阖灭国,三岳得到了惠湘君的本命法器化外炉。那东西拿回来之后就没人见过,一直由掌门本人保管。之后掌门就闭了关……至今已经两百年。”


    奚平怀疑这秃子被水花撞脑震荡了:“你这话是不是有什么语病,怎么听着像贵派掌门用惠湘君的遗物闭关?一个蝉蜕巅峰,靠升灵的法器冲月满?”


    那跟举人会试前拿千字文当参考书有什么区别?


    濯明平静地一点头:“你楚语不错。”


    奚平忍不住问道:“贵派掌门是不是快走火入魔了?这种荒唐事都没人劝阻一声吗?”


    “此事天知地知,悬无知我知。现在还多了一个你。”濯明说道,“你既然见过破法和望川,就该知道,永春锦是不能放在灵山划定的等级里的,她是化外之人。”


    奚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永春锦”是惠湘君的伴生木,被这爱给人起花名的秃子拿来指代惠湘君了。


    “但你有一句话没说没错,掌门可能确实快不行了,他走错了路。”濯明声音又诡异地轻柔了起来,“以我的修为,看不懂他哪里走错了,但我的灵感能看清那云上仙宫里正在飞快溢散的灵气,有大能要陨落,不然悬无也不会在银月轮的影响下强撑着不肯去闭关……正好这时候,你来了,巧不巧?”


    奚平激灵一下。


    当年他误入无渡海,遭遇元洄隐骨,就隐约有种冥冥中被什么摆布的感觉。


    秋杀也说过,一旦有不被灵山承认的修士想跨过升灵关,天道必不能容,会在最快时间内接连降下天灾人祸,将这胆敢违抗天意的蝼蚁擦干净。


    许多事看似机缘巧合,仔细回想,却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推着。


    惠湘君死了八百年,化外炉从澜沧转手到三岳,没人打过它的主意——炼器道不擅争斗,从来不找事,再说惠湘君这种鬼才的本命法器也不是谁都使唤得动的。


    难道这回他上三岳盗化外炉……也是什么在安排?


    “天与地一直在争斗。”濯明意味深长地说道,“上古魔神殒落,留下自己的伴生木,寻觅继任者,与天道相抗。你继承了不驯道,便是我辈中人,此生再无法融入灵山正统,要么藏在木头里苟且偷生,随时等着天道发现你剿灭你,要么与诸天神圣为敌,打碎这三千大道,改天幻日——没有第三条路。”


    奚平听这话无端觉得很不舒服,心道:爱有没有,爷坐这不走了。


    “看来我只是这一局里的小棋子。”奚平不动声色道,“小小筑基,也不知在蝉蜕殒落夺权的时候能干点什么,没人带连西座小院都走不出来,实在不配跟相思病兄一辈。”


    濯明稳重起来人模人样的,丝毫也看不出之前那疯疯癫癫的模样:“此事说来话长。”


    “没事,”奚平道,“我在水里住个一年半载憋不死。”


    “神魔大战时,三岳山的月满玄帝有一位毕生宿敌,那位上古魔神有几十个名字,除了他自己谁也记不住,当时便都以其伴生木相称,叫他‘无心莲’。此人疯疯癫癫,就像一盏蛊盅,自己跟自己内耗不休,遭遇强敌时,却每次都能有一部分逃脱,怎么杀也死不透。


    “他一直苟延残喘到了灵山落下,西楚玄帝月满,天地间其他魔神都已经随风而去,成了世上唯一一个活着见到了灵山的上古魔神。最后终于被玄帝带着座下高手们堵住,月满圣人境界压制下,无心莲无处遁形,被斩落于的‘莲子’,玄帝将无心莲的莲蓬封进了银月轮。


    “几千年后,玄帝后人——东衡项家把持三岳山数千年,后辈儿孙却越来越不争气。掌门到了蝉蜕巅峰,一直在设法突破,无暇打理琐事,却无人可用,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悬无这‘半个项家人’。但他也不放心悬无,便将银月轮挂在了在东座,表面上看是将三岳大权交到悬无手上,实际也是一种监视。一旦大长老有越轨之举,镇山神器饶不了他。


    “悬无大长老几百年来兢兢业业地替掌门守着项家的山头,直到他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个出身尴尬的顶级灵感者,带上灵山收为弟子。他悉心照料,调养了百年,让这个瘫子灵窍开、灵骨成,行走坐卧与常人无异,只等着通过师尊的考验,继承道心。然后被师尊送了份大礼……大长老拼着自己蝉蜕道行护法,将弟子送入银月轮,得到了上古魔神无心莲的道心,自己却一夜白头,养伤百年方才出关,师恩可谓重于三岳、深如南海啊。”


    奚平一开始听到上古秘闻,还在转生木里给周楹转述,听到最后却目瞪口呆,都顾不上学话了。


    “所以银月轮里的莲子发霉……发、发芽了?”奚平想起陶县里被月光扫成灰尘的秋杀,不由得对眼前能保持大半“器型”的濯明肃然起敬,“阁下怎么活下来的?”


    “靠我那蝉蜕师尊。”濯明轻声说道,“师尊用一半的真元镇在我身上,一旦他撤走,我必会被银月轮绞杀。但同时,我成了新的无心莲,与银月轮共生,我在这三岳山中,便如一半的镇山神器,他通过我控制了银月轮这个掌门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套。银月轮、我、还有师尊,谁也离不开谁,你说高明不高明?”


    奚平盛赞道:“有才!”


    “我不信掌门行将殒落时没安排好后事,到时这师兄弟必有一场较量。”濯明道,“相传化外炉完全可以容纳蝉蜕的真元,那炼出破法和望川的化外之物能屏挡镇山神器。我可以帮你拿到化外炉,但我要第一个用,我要摆脱银月轮。”


    奚平想了想:“化外炉居然在贵派掌门屁股底下坐着,这是打死我们都没想到的,否则也不会浪费这工夫——除了答应,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还可以放弃化外炉,就此脱身。”濯明笑道,“这点手段你应该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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