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楹很耐心地听完了奚平说什么,然后神色有些古怪地问道:“你在西楚陶县的时候,亲眼见过银月轮吗?”
“见过,”奚平道,“可别提了,还差点让那唱戏脸给逮住送走。”
周楹:“……”
他一时居然分不清这小子是终于知道避讳蝉蜕名了,还是单纯嘴欠。
见过了银月轮之威,与悬无擦肩而过,还这么敢想……绝了。
也是,想当年他刚开灵窍没多久,会的符咒还没潜修寺的弟子多,就敢从群魔嘴边抢祭品,在无渡海底跟心魔斗心眼。如今九死一生,依然无所畏惧,敢当着杀他的蝉蜕长老往玄隐山里混。
周楹对着望川里的轻烟叹了口气:“我当年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接那张征选帖。”
奚平心说:不接征选帖,就没机会下南矿,更摸不到无渡海,谁去捞你灵骨?你早没了。
遂心平气和地当三哥在夸他。
奚平又说道:“伪装的工具我找林炽想办法,不用他那帮挂名弟子们出的破烂——徐汝成他们那张皮只能糊弄糊弄民间邪祟,见高手容易穿帮。”
周楹皱眉:“你何时与点金手这么熟了?”
“我人见人爱呗,”奚平道,“当然是因为他比我还想拿化外炉,要不是他跟人说话跟不上趟,没准都想亲自去。”
周楹语气淡淡地泼了他一碗冷水:“就为了修复你那师父的断剑,助他蝉蜕?我可提醒你,升灵虽然也叫‘九霄云上人’,但终究还是算‘人’,到了蝉蜕……呵。你运气奇差,到如今见过不少蝉蜕了,可见谁有人味的?他们被天道束缚,几乎也成了天规的一部分,百年后出关的那一位,可不见得是你熟悉的人。故人面目全非,你后悔了可别哭。”
奚平想也不想道:“我悔个什么,那是他的事。”
周楹一顿。
“我师尊传了道授了业解了惑……唉,虽说教得确实不怎么样,但他照庭都碎了还护着我,师父对得起我了。”奚平说道,“至于他愿不愿意归于天地,愿意走到哪一步,将来是不睁眼还是不开口,那是他自己要问的道心。师父都不干涉我离什么经叛什么道,我管得着他老人家吗?再说那都是后话了,现在不是赶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么,不用白不用,三哥你不觉得浪费机会很可惜吗?”
周楹被困在漩涡里,听那混账说他“不用白不用”,顿时一阵胸闷:“滚。”
“好嘞,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哥。”奚平蹬鼻子上脸,“我跟林大师合计去!”
周楹:“……”
奚平走了很多年,成了块逆鳞,风吹一下都能引起恶龙暴怒。除了咀嚼仇恨的时候,周楹一般不去想他,耗神。
所以这货原来这么烦吗?
望川的轻烟落下来,变成奚平……比现在更年少些的模样。
周楹和他面面相觑了片刻,那些禁忌一般、不能提及的记忆轰然归了位,心平气和地摊开在他面前,拂去烟尘。
灵骨归位以后再没咳嗽过的周楹突然感觉喉咙发痒。
对,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么猫嫌狗不待见!
是夜,遍布大宛九州的赵氏一族都收到了金平封城的消息,遂弹冠相庆——控制住了龙脉与皇城,他们已经拿下天元!
洪阴天机阁分部都统赵熙登上城楼,居高临下。
洪阴位于大宛北境,紧邻洪江,过江就是北历。此地与苏陵、宁安一起,是最早落在赵家人手里的三州。
此时,洪阴全州临时宵禁,所有人不得随意外出。府衙、驻军都已尽在他们掌中,半仙面前,凡人就是任人捏的泥人,谁先抢占先机就是谁的。眼下各县、郡的法阵改写完毕,五十门大钢炮炮口对准洪阴府,只要一念,就能把此处夷为平地。
赵熙是半仙,不在乎什么道心不道心的,将来想往上走就将来再说——毕竟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嘛——他不信内门的蝉蜕和升灵峰主们也不在乎洪阴八百万凡人。
星月隐没,天机阁总署来信飞到面前。赵熙一打开就看出那是本家青龙心宿塔卫长赵誉的字迹,定睛一看,只见第一行就是:庞已拿下,京城安。
赵熙脸上笑容未成型,便见金平本家又在后面冷静地写道:内门封山,蝉蜕在人间,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做好两手准备。
赵熙忙内视自检,果然是有点忘形,忙定了定神,拆开后面一封密信。
密信中指点了他将一部分家人和家资送往北历,以备不测,后面是一份北历地图,上面几处用特殊铭文标注——全是赵家自己的铭文。
别看图中地点标注得明明白白,没有接头铭文,别人就算把那地方踩平了也什么都找不到。
人间权贵也分三六九等:有钱有门路的,往往会拐弯抹角地请人在家里绘制法阵,不管有用没用,反正要彰显家底不凡,譬如京城崔记大宅院里就有好多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与仙门沾亲带故、甚至有半仙亲戚的,则自以为是更“上等”的人,视这些玩法阵的是“外行暴发户”,虽于家国无功,却会逾制弄来铭文——诸如之前被周楹南巡时玩死的地头蛇们,他们那些偷来的铭文跟仙山赐给皇亲功臣的大同小异,有些还更粗制滥造些,都是仙山没赏完剩下的,所以周楹闭着眼都知道怎么破坏。
而真正的大姓嫡系,却对这些都嗤之以鼻。
他们自诩是所谓“有千年传承的真贵族”,家学渊源,底蕴深厚,院里每一块旧砖都有历史,破瓦都曾被九霄云上人踩过。一族中出过无数铭文高手,一代一代构建出了一套绝密的、只有自家人才使得的铭文。
也就是说,世上有一系列隐秘的铭文不属于天地,它姓赵。
这些特殊的铭文才是托着大姓嫡系们骨子里高高在上的底气,将他们与蝇营狗苟的凡俗们区分开。
赵熙一见密信,心神一凛,心道:本家果然思虑深远,是了,再顺利也应该留好退路。
遂去命人准备,同时请族长亲笔致信赵家在北历与昆仑的故交。
各地赵氏旁支几乎都收到了差不多的叮嘱和密信,靠西的渝州一贯有通楚的密道,靠北的朔州与洪阴赵氏约好在北历汇合,靠海的沽州则已经准备好大船,一旦事情有变,就前往南蜀三岛。
与此同时,玄隐千年大姓叛逃,北历昆仑,西楚三岳与南蜀凌云都在密切注视,一接到信号,立刻像闻到了肉味的鹰鹫,纷纷围拢上来。
双方一拍即合——无形无迹洒进三国的陆吾们披好人皮,拿起金平传来的赵家秘密铭文,做好事不留名地,他们给双方高贵的“仙族”们当起了鹊桥。
“好家伙,‘姓赵的铭文’,多谢纸兄,老庞这土包子算是开眼了。”庞戬眼看“赵誉”一通调配,跟着好好长了一番见识,笑道,“刚穿上长袍的,要勒紧裤腰带学丹桂坊饮食,每日到栖凤阁高谈阔论;真富贵的早不屑在吃穿用度上做文章,都想跟玄隐大姓攀亲道故,抢破头来做那升天的鸡犬,使那几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边角料铭文……嘿,闹了半天鸡犬就是鸡犬,嬖妾效主,徒增笑尔。”
“赵誉”客客气气地捧道:“总督教训得是。”
庞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但陆吾本可以做得更隐蔽。”
赵家这样有组织地将大笔灵石与仙器流向国外,仙山事后肯定能察觉到,这么直白的手段不像周楹——除非他不想浑水摸鱼捞一笔。
“赵誉”义正言辞地说道:“陆吾做的虽是阴私事,却也是为国为民,对敌隐秘就够了,我们自己是很坦荡的,岂会贪图罪人那点家财?遵天机阁庞总督之命,开明与陆吾协助天机阁平乱,拿了这些东西,事后必将如数上交仙门——陆吾在海外活动,也是靠仙门支持的。”
庞戬“哎哟”一声:“失敬,令主上真是忠肝义胆。”
好不要脸。
“赵誉”八风不动:“分内而已。”
庞戬说:“怎么,你们在国内扩张开明不够,陆吾也跟着趁火打劫?灵石看不上了,此番借赵家人出逃海外,你们是想趁机混进哪?周楹惦记上哪门哪派的什么东西了?”
“没准就是个炉子吧。”“赵誉”笑道,“总督说笑了,殿下自然是为了我大宛江山社稷。开明与陆吾愿为家国看门狗,只要大宛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我辈还有何求呢?”
庞总督评论道:“呸。”
而赵家人在狂欢之夜里,正悄无声息地顺着别人挖好的沟往深渊里滑。
他们似乎已经掌控了天机阁总署,一宿光景,就逼得开明司与天机阁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暗地里,又趁机将家底送了一半出国,做双重保险,以为万无一失。
楚国,最早一批渡峡江的赵家人上岸,悄无声息地潜入峡江中游人烟稀少的山区里,对上自家的秘密铭文。
群山之中,应声出现了一处移动的秘境,张开嘴,将他们吸纳进去。
紧接着是一批又一批的灵石、让人眼花缭乱的仙器,东衡三岳的灵山大阵很快被惊动,三岳很快派了升灵前往。
东海下,周楹传讯白令:“可以了,收网。”
七月十一清早,金平与各地赵家势力的通讯陡然中断,所有信件自燃。与此同时,志得意满的赵家人突然发现那些泥腿没洗干净的开明修士好像从地底下长出来的,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他们固若金汤的铭法圈里,与天机阁里应外合!
赵家人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人扼住喉咙,夺去灵石仓库。
仓促间,他们只来得及将最后一批人送往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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